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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兄弟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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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兄弟決裂

裴寧辭並未接過他手中的釉色瓷瓶,只視線寒峭地看著淺笑著的許鈺林。

無須說一個字,便恍若光搖劍戟,連空氣都被凝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寒。

許鈺林倒是不躲不閃地迎著他的目光,依舊分外淡然,將瓷瓶往裴寧辭面前遞近了些,一如既往地溫潤:“金創藥。收下吧阿兄,你知道我不會害你的。”

他這句話裏聽著溫軟,但言辭間仿佛在用細密的刺紮著裴寧辭心底隱蔽的角落。

誠然,許鈺林這當弟弟的不會害他的阿兄,而裴寧辭這位做兄長的呢?

他又做了多少好事?

如果說李元牧習慣了作為幕後永遠不出現的人,在背地裏的使暗箭,裴寧辭則是將一切算計攤在明面上的人。

裴寧辭從來都不掩飾他使的絆子,和嚴庚書這些年的鬥爭也都是光明磊落的,兩人都不屑於幹那些暗地裏的勾當。

當然,他們彼此在對方心中都是個陰險的小人,畢竟有李元牧這位頂著他們名義在暗地裏攪動風雲的“助力”。

李元牧深藏功與名,幾乎從未在明面上露過面,只暗戳戳挑撥著裴寧辭和嚴庚書之間的紛爭,隔岸觀火漁翁得利。

這也是為何皇室派系的勢力在他手中倒是一直如那百足之蟲一般,至死不僵。

畢竟三角形才是最穩定的關系,無論是等邊還是等腰三角形都無妨。

裴寧辭對待身邊人一向是利用得明明白白。

裴黨的眾人之所以願意跟隨裴寧辭,並不是因為他能向他們保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而是他們對信仰有著與生俱來的尊崇。

人總是有執念的,譬如李婧冉時空中的執念是清華北大,而這本書中人們的執念便是信奉神明。

在許鈺林的這件事上,裴寧辭同樣並未掩飾,他只是在其中使了些心計。

興許是因為裴寧辭天生情感淡漠,他對於人類的觀察是摒棄所有的感情要素,以他們的行為為證據去反推他們的脾性,並且以此預判他們會做出的事。

預判一貫是裴寧辭的優勢,他通天文易經,可以通過觀天象知曉天氣異色,也能算出粗略的命格。

這也是為什麽裴寧辭可以在祭祀大典上輕而易舉地拿捏著時機,將這“日食”與“天降災星”的言論捆綁在一起;在久旱逢甘霖時掐準時機登城樓撫琴。

天時地利人和,他將這些都掌握得太好了,而提前預判的天氣變化便成了他最好的助力。

而當面對許鈺林時,裴寧辭預判的卻是他這幼弟的態度。

從被選定為天命大祭司到入宮的那段日子裏間隔了約莫有兩周,屆時已經被欽定為下一任祭司的裴寧辭依然住在家中。

街坊鄰居的態度轉變格外鮮明,而他們爹娘也都只是普通農人,那些讚譽的話聽多了難免就待裴寧辭更為寬厚。

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用了多久呢?若是裴寧辭沒記錯,應當也就小幾個時辰。

平日裏裴許兩兄弟吃飯之時,爹娘都會分別給兩人夾菜,而那日當天,裴寧辭碗裏卻堆了兩個人夾過來的菜。

裴寧辭掃了眼許鈺林僅僅放著個窩窩頭的碗,目光掃過許鈺林。

兩人那時候都還小,許鈺林也尚未懂得隱藏情緒,只慢吞吞把碗拉了回來,神情有些委屈,卻微抿著唇沒說話。

裴寧辭見狀,只是面容冷淡地伸手摁住了許鈺林正準備拉回去的碗,隨後以長兄的身份幫他布了菜。

許鈺林顯然也是沒意識到微楞,隨後對著這位不是很愛笑的兄長溫軟笑了下,拉著裴寧辭的衣角,什麽都沒說,只輕輕喚了句“阿兄”。

依舊是毫無芥蒂的依賴。

他們小時候著實是很親的,兄弟二人之間為了這些小事道謝倒顯得生份了。

許鈺林只這麽喚裴寧辭一聲,興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何會這麽做,但裴寧辭卻知曉他是在跟自己道謝。

裴寧辭看著許鈺林的笑,並不是很理解為何許鈺林受了委屈仍是會笑,移開目光自喉間應了聲“嗯”。

娘親瞧著裴寧辭的舉動,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忽略了許鈺林,和她夫君對視了個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對許鈺林道:“瞧我,方才看錯了人。”

隨後補償般地幫他多布了些菜。

只是後來的十幾天裏,這些“下意識”的差錯著實太多了。

是早晨給裴寧辭剝的兩顆雞蛋,是一同趕集時都圍著即將離開他們的孩子多說幾句話,是原本分工明確如今卻都更註重裴寧辭。

二老一開始還會有些局促地解釋兩遍,後來似乎全家人都已習以為常。

甚至他們認為自己似乎也沒做錯什麽。

畢竟許鈺林還會跟著他們那麽多年,會在他們膝下長大,往後還會在榻前為他們養老送終。

他們和許鈺林接觸的機會太多了,而裴寧辭過些日子便要進宮。

那可是遙不可及的貴人啊,他們往後興許只能在逢年過節時才能遠遠地仰著頭眺望他一眼。

對此,裴寧辭卻全然理解不了爹娘的傷懷,他只微蹙著眉道:“爹娘自是可以來尋找我。”

爹爹當時卻只頗為嚴肅道:“阿辭入了宮後,那是要去承祭司大人的衣缽的。祭司大人怎可耽於兒女情長?”

娘親當時只吶吶應了聲,裴寧辭卻聽進了心裏。

當時並未說些什麽,但後來果真謹遵爹爹的話,一次家門都沒回過。

他只是在仍在家中的那段時日中,沈默地多陪在了二老身邊。

爹娘一開始還納悶,心想著阿辭這幹坐著不說話可是有什麽事,後來才哭笑不得地發現裴寧辭好像確實只是在盡力地陪伴著他們。

裴寧辭確實不懂二老這種離愁別緒,但他無法共鳴不代表他看不見。

他曾經也在盡他所能,當一個合格的兒子,和一位稱職的兄長。

最起碼許鈺林在爹娘面前受的薄待,都被裴寧辭補回來了。

他們給了裴寧辭兩顆雞蛋,裴寧辭知曉許鈺林更喜歡蛋黃,便把蛋黃都挑出來給了他。

他們趕集時總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三人同行,把許鈺林落在了後頭,裴寧辭每每都會回身尋他,隨後讓許鈺林走自己旁邊。

他們更關愛裴寧辭,裴寧辭卻關註著他這弟弟,盡他所能把爹娘落下的都補償給他。

許鈺林那時候還太小,他興許都早已記不得這些細節了,但那種骨子裏曾依戀的感覺做不得假。

裴寧辭也從不曾希望許鈺林記得這些,因為他做出這些舉動並不是出於對許鈺林的關愛。

他只是在學習著、模仿著,如何做一個別人眼中的兄長。

甚至於入宮之前,裴寧辭雖性子淡漠,但對許鈺林也著實稱得上是稱職的。

許鈺林懷中生澀地抱著受傷的小貓,他口中斥著讓許鈺林不要總碰這些不幹不凈的小動物。

但許鈺林眼眸亮晶晶地看著裴寧辭時,裴寧辭也只僵持片刻,隨後冷著臉彎腰把他懷中的貓抱了過來。

許鈺林一邊幫小貓把傷口包紮起來,一邊聽裴寧辭訓斥,包紮完後朝他笑笑:“可以放手了,阿兄。”

裴寧辭每次都會說他,但也每次都會認命。

都說長兄如父,裴寧辭雖只比許鈺林大了幾個時辰的功夫,但他心智分外早熟,況且性子又偏冷,看起來倒的確是個像模像樣的兄長。

爹娘平日裏都在奔波於生計,裴寧辭和許鈺林倆兄弟呆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

許鈺林脾性軟和,而一些為人的道理也是裴寧辭手把手教他的。

聽到街坊鄰居嚼舌根後,裴寧辭絲毫不容忍,只微撩眼皮,清清冷冷地把他們家中那點破事也抖落了出來。

無非是家長裏短的那些破事,這位嚼舌根的嬸子一直吸夫家的血倒貼娘家那賠錢貨弟弟。

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那位嬸子怎麽都沒料到那茶餘飯後的笑柄竟成了自己,看著街坊鄰居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深覺她從今往後都沒法擡起頭做人了。

她哭嚎著撒潑,說小孩子家家哪裏懂這些事情,不過都是裴寧辭在瞎說罷了。

而在嬸子聒噪地哭鬧之時,裴寧辭卻只瞥了眼許鈺林,瞧見他面上的不忍後,靜默半晌還是多費了些口舌,低聲教他:“切忌莫要心軟。”

有些人吶,越是寬宏大量地縱容,他們越是無法無天。

身為兄長,裴寧辭做了他應當做的一切。

嚴厲又寬容,既會低斥犯錯事的幼弟,卻也會幫他收拾爛攤子。

但這些並不是出於所謂的親情。

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候,裴寧辭瞧著幼弟對他全無防備的笑顏,心底某一塊名為家人的地方也偶爾會泛起一絲令他有些茫然的微澀。

這就叫......親人嗎?

親人是平日裏磕磕碰碰鬥嘴爭辯,但在大難關頭卻二話不說團結起來,共同幫助彼此度過難關的人;

是不論貧窮還是富有,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一日三餐的人;

是就算再恨再討厭彼此,還是會忍不住幫襯著對方的人。

也是在溺潮裏,讓對方心安的唯一浮木。

放在裴許二人身上,裴寧辭不明白親人是怎樣的情感羈絆,但他當時找上許鈺林替他入長公主府時,便預判了他不會拒絕。

只是裴寧辭難免猜錯了緣由。

許鈺林從小就是個不爭不搶的內斂脾性,這個現象裴寧辭在入宮前的那十幾天就已經發現了。

他總是會妥協,縱然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會說些什麽。

記好不記壞,況且耳根子也軟,這便是許鈺林了。

裴寧辭料想只要自己以兄長的身份開了口,許鈺林是不會拒絕自己的。

他也的確沒有預判錯,許鈺林甚至並未考慮太久,就溫聲應下了他的要求。

但這並不是因為所謂的“不懂拒絕”性格缺陷,他只是依舊在乎裴寧辭。

即使沒有娘親臨終前的那句囑咐,許鈺林依舊會在裴寧辭需要時幫襯他。

那句“阿兄”,一叫就是好多年。

縱使多年不見,許鈺林的心底原本仍是留著一塊裴寧辭的位置的。

他們畢竟是手足至親。

但許鈺林自是也不會告訴裴寧辭這些,他不需要知道。

就像是裴寧辭同樣不會告訴許鈺林他幼年時對他的諸多照拂。

有些東西已經變質了,興許是裴寧辭在多年之後再次叩響家門、決定利用許鈺林之時,又興許是許鈺林將那瓶春/藥放在裴寧辭面前算計他之時。

他們兩人早已回不去幼年時的兄友弟恭了。

曾經會把蛋黃全都挑出來給幼弟的裴寧辭冷冷註視著他,白衣沾血,嗓音淡漠:“別裝了。”

許鈺林極淡地笑了下,他料想裴寧辭應當是不會收下他的金創藥了。

他收回了手中的瓷瓶,神情中含著一抹微不可查的覆雜,緩聲反問:“不是阿兄教我的嗎?切忌心軟。”

裴寧辭聲線冷得像是落在玉盤的碎珠,像往常一般斥他:“行垢不湔,德缺不補。許鈺林,在背地裏挑撥離間也是我教你的嗎?”

“挑撥離間。”許鈺林不疾不徐地將這四個字重覆了一遍,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

他溫潤的神情裏沾了些輕嘲,不躲不閃地對上了裴寧的金眸。

往日裏柔軟喚裴寧辭“阿兄”的許鈺林唇邊的笑意斂了幾分,雖仍在笑著,但目光中卻同樣像是覆了層寒霧:“裴寧辭,敢做要敢當啊。”

誠然,許鈺林的確是算計了他,把裴寧辭試圖掩藏的東西暴露在李婧冉面前。

但他讓那神棍說的話,卻句句屬實,沒有半句虛言。

分明都是裴寧辭親手種下的惡果,他如今只是添了些肥料,又怎生算得上是挑撥離間呢?

至於行垢不湔,德缺不補......

許鈺林註視著裴寧辭,一字一句地質問道:“犯下汙穢事卻不思補過的人,究竟是誰?”

這一句話就像是一塊狠狠砸向銅鏡的石子,伴著一陣刺耳的破碎之聲,名為手足之情的鏡面被砸了個稀巴爛。

再也維持不了表面的平靜。

許鈺林從未反駁過裴寧辭,即使他並不認可兄長的某些做法,但也僅僅是溫聲應下。

然而此時此刻,他每一句詰問都格外明晰,絲毫不留情面地撕開了裴寧辭佯裝出來的聖潔模樣。

“罔顧倫理,火燒周家村,以命換名。裴寧辭,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出來的?”

許鈺林一個字一個字把裴寧辭這些年種下的惡果從深埋的地裏挖了出來。

裴寧辭卻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即使額角冷汗還未褪去,卻依舊居高臨下:“許鈺林,你又有什麽資格審判我?”

於公,他是當朝祭司;於私,他是他的兄長。

不論是公允還是綱常,都沒有任何一項賦予了許鈺林批判裴寧辭的權利。

許鈺林望著裴寧辭的眼神中,溫度一點點褪去:“憑我是個人,一個能用眼睛看到你做的一切、能用心判斷是非對錯的人。”

裴寧辭瞧著他不語,像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又像是不屑於和他費這個口舌。

居於其位,才知其難。

許鈺林都不知他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局勢,如此貿然的指責在裴寧辭眼裏是分外可笑的。

許鈺林顯然也是分外了解裴寧辭的,他知道自己這位孤傲的兄長心裏在想什麽。

他靜下心神,用客觀的語氣對他說:“是,你是大祭司,你肩負天下蒼生,為大義舍棄一些也未嘗不可。”

“可是裴寧辭,往任的大祭司裏,他們也都淡了和親人的聯系,但無人在親人病逝之際都不來送一程。”

大祭司先是人,才是神。

世人都能理解這種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無人會以此為矛指責裴寧辭不稱職。

許鈺林的面色實在太過平靜,甚至不像是一種指責,語氣溫涼:“娘重病的那段時日裏,我差人給你送了那麽多信。”

許鈺林想到了裴寧辭找上他時難得寒暄的那句“家中近來可好”,話語微頓片刻,隨後垂眸笑了下:“我倒情願是信沒送到。”

而不是裴寧辭分明收到了,卻從不願花心思去讀一讀那並不會花他太多時間的信。

倘若他讀了,兩人多年後重逢時,裴寧辭又怎會問出那句話,甚至.......還為他們娘親的離世,如外人一般對許鈺林說一句“節哀”?

那不是許鈺林一個人的娘親啊,她甚至咽氣前的最後一句話,念叨的都是裴寧辭。

裴寧辭聞言,卻依舊緘默。

他又有什麽錯呢?他只是如世人所期盼的、像他爹曾說的那般,把自己的感情斷得幹幹凈凈。

裴寧辭不是沒有懷念過在家的生活。

尤其是他進了這錦衣玉食的皇宮,卻為了大祭司所謂的儀態,在大雪天連件披風都不能加的時候。

便總會想起在坐在暖烘烘的屋內,娘親笑著為他們兄弟二人縫制冬衣時的模樣。

很溫暖啊,裴寧辭心想。

可人總是不能太貪心。

世俗不能既盼他斷情絕愛,又要他恭順孝悌。

裴寧辭不能既要這萬民的敬仰,又貪戀那暖到心扉裏的溫度。

裴寧辭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許鈺林卻繼續道:“瘟疫肆虐之時,你以星命為名,上諫火燒周家村。是,大晟確然因此使瘟疫盡在掌控中。但將那幾百口人活活燒死的時候,你想過他們的命嗎?”

“也許有更好的方法,可你當真想過嗎?你當真願意花心思去想嗎?還是你覺得,這區區幾百條人命,根本配不上你裴寧辭如此耗費心神?”

“你如今是在指責我?”裴寧辭淡淡掃了許鈺林一眼。

他本不想和許鈺林多做解釋,也以為自己並不在意許鈺林是怎麽想的,但他靜默片刻卻仍是像幼年般,淡聲教誨他:“阿鈺,你自是可以為周家村的二百一十六人鳴冤。你看到的是他們的命,但身居此位要的是以天下為重。”

“犧牲幾百人救成千上萬的子民,這是最好的抉擇。”

許鈺林輕嘲地彎了下唇:“那她呢?”

他直視著裴寧辭,眸光清透得讓人無所遁藏:“華淑長公主呢?你為何要犧牲她?”

許鈺林向來溫和的嗓音驀得高了幾分,以一種近乎嚴苛的態度,擲地有聲地審判道:“也是為了你這道貌岸然的天下大義嗎!”

“許鈺林!”裴寧辭冷聲打斷了他的話,“我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面上,不計較你對當朝祭司直呼其名。但這是你與兄長說話的姿態嗎?”

“兄長?”許鈺林聞言卻笑,笑得極為諷刺。

他凝著裴寧辭,目光裏有說不盡的痛惜。

骨子裏殘存著的,對兄長的敬重、依戀、溫軟,在這一刻的微風裏緩慢地消散著。

是裴寧辭親自教會了他,要如何強硬地保護親人,待人不能太過心軟。

可也是裴寧辭,逼他將這利器對準自己的兄長,迫得他將骨髓裏殘存的親情剔除得幹幹凈凈。

許鈺林微擡下頜逼回眸中淚意,尾音帶著絲微不可查的顫:“裴寧辭,我寧願自己從不曾是你的弟弟。”

他的每個字都咬得很輕,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卻一字不落地飄到了裴寧辭耳畔。

在被裴寧辭的光芒盡數掩蓋之時,許鈺林有過不甘、有過委屈,但心底深處卻隱含一種驕傲。

畢竟這位受天下人敬仰的人,是他的兄長啊。

若說起這天下最盼著裴寧辭好的人,那除去他們的爹娘,便是許鈺林了。

許鈺林內心深處的期盼興許是比爹娘更勝,雙生子之間的羈絆是旁人很難理解的,那種默契的心理感受很難諸訴於口。

此刻受傷的分明是裴寧辭,許鈺林卻只覺心口處傳來隱蔽的陣陣幻痛。

這根本無法用自然現象來解釋,旁人也並不會相信這種感覺,只會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他的錯覺。

又或者說,雙生子本身就是一種反自然的現象。

母體養分有限,本該供應一個胎兒的養分卻要被兩個人吸收,胎兒被臍帶纏繞著共同成型時,便已經註定了這一生都切不斷的羈絆。

裴寧辭看著眼前眼尾有些濕紅的許鈺林,極輕地蹙了下眉,冷淡地問他:“許鈺林,你可思量好了?”

“你要為了一位女子,和你的兄長決裂,是嗎?”

許鈺林聽到裴寧辭的這句話,目光透過他,望著遠處被積雪沈沈壓著的樹枝,卻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方才與裴寧辭說了那麽多掏心窩子的話,裴寧辭聽到的竟只有他最後那句關於李婧冉的話。

早該知道裴寧辭是怎樣的性子的,許鈺林心想。

他如今這是在做什麽呢?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嗎?

在天下大事上,裴寧辭並沒有做錯,只不過他選擇的那條路未必是最慈善的。

而在李婧冉的這件事上,許鈺林不是李婧冉,他沒有資格代替受害者發聲。

但即使裴寧辭如此對待的是任何一個其他女子、是許鈺林心中沒有一絲念頭的人,他依舊會說出這番話。

在這件事上,他只是一個不該插手的局外人;但在道德倫理上,他既喚裴寧辭一句“阿兄”,自也是要盡他所能讓裴寧辭不要誤入歧途。

只是,裴寧辭他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

他太孤高了,並非是不願改正錯誤,而是他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錯處。

許鈺林倏得感覺好疲倦,連指尖都發涼。

他這是為了什麽呢?

“裴寧辭。”許鈺林輕聲喚他,嗓音因極致的倦累而帶著幾分啞意,“你是否覺得,全天下的人都該心甘情願得為你去死?”

他的聲音很淡,攻擊性卻是前所未有地強。

就像是原本溫潤的羊脂玉,被人殘忍得一次次用粗糲的沙紙摩擦後,變得格外磨人。

“你天生命格好,爹娘對你的偏愛是應當的;你是大祭司,天下子民對你的敬仰是合該的;你清冷高潔而她名聲狼藉,她為了你去死都是至高無上的榮幸。”許鈺林平靜地註視著裴寧辭:“你是這麽想的,對嗎?”

許鈺林語氣中是就事論事的客觀,但這種平靜裏卻夾裹著一根根的細刺。

綿裏藏針,最是傷人。

裴寧辭心裏有些令他說不上來的微澀,就好像忽然空了一塊。

他正在失去著什麽。

興許,是那個會一次次心軟地原諒他,全然信賴喚他“阿兄”的幼弟吧。

一個人可以沒有某樣東西,但不能將這東西給了他,再在他習以為常的時候忽然剝奪。

心頭這種陌生的空蕩蕩讓裴寧辭靜了足足三秒。

清風裹著霜雪的澀意吹拂著,穿梭過兄弟二人之間那不遠不近的空隙。

近得仿佛許鈺林只要輕輕擡手,就可以像幼年時一樣拉住裴寧辭的衣角。

卻又遠得仿佛這是他們二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許鈺林立於風雪,冰涼的指尖在衣袖下輕蜷著,等待著裴寧辭的答案。

只要他說一句“不是”,但凡他願意否認,哪怕是假的也無不可。

然而,裴寧辭卻再一次讓許鈺林失望了。

裴寧辭那雙金眸裏無悲無喜,完美到毫無瑕疵的臉龐看不出一絲神情,連悵茫和遲疑都沒有。

他僅僅是冷冰冰地自唇齒間說出了四個字:“本該如此。”

這四個字就仿佛是一把犀利的重錘,將許鈺林的心臟敲得四分五裂。

心口處排山倒海的痛意讓他瞬間啞了聲,怔怔看著裴寧辭,張了張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情感淡漠,許鈺林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了這個詞語的含義。

因為這四個字,就註定了他不論做什麽都是徒勞。

這是天命,他竟異想天開,想通過這微薄的幾句話,試圖喚醒他。

裴寧辭不是沈淪著,他分明如此清醒,清醒地旁觀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因他跳入火坑。

裴寧辭註定了沒有感情,這是天命。

這個認知讓許鈺林感到前所未有地絕望,他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照拂裴寧辭是娘親唯一的遺願,可如今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裴寧辭在那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他將來又要以何種顏面與早逝的娘親交差?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但他盡力了,他真的已經耗費全部的心血了。

這種深陷海底的無力感讓許鈺林感覺喘不過氣,供血不足的警告讓心臟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便要跳出他的胸膛,在這白皚皚的雪地裏濺出一片血花。

許鈺林呼吸愈發短促,這種熟悉又陌生的窒息感將他一點點淹沒,讓他冰涼的指尖下意識攥著衣襟,就好似這樣便能讓他攝取到更多的氧氣一般。

涔涔冷汗讓他身子都薄濕,許鈺林的唇色變得格外蒼白,身子克制不住地往下軟倒。

裴寧辭幾乎是頃刻間便意識到了許鈺林的異樣,他眸色晃了下,急步上前攙著許鈺林讓他慢慢滑在雪地間,嗓音裏是罕見的緊繃:“許鈺林,冷靜下來。”

他能感受到許鈺林的輕顫,許鈺林的呼吸微弱又極淺,渾身都止不住地冒著冷汗。

明明許鈺林這些年身子骨已經沒那麽差了,誰料時隔多年,他竟是再次當著裴寧辭的面犯了舊疾。

裴寧辭捏著許鈺林肩的手指很用力,像是想通過痛覺喚醒他一般,半跪在雪地裏,語氣冷苛地命令他:“許鈺林,呼吸。”

許鈺林儼然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不過須臾整個人就像從水裏撈出來的那般,指尖下意識攥著裴寧辭的袖子,愈發脆弱易碎。

“看著我,阿鈺!”

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不知是他的嚴詞厲色起了作用,還是那個稱謂,許鈺林似是忽而被喚醒了幾分清明,濕濛濛的眸子裏聚焦了幾分,看到的是裴寧辭微顫的眸光。

裴寧辭見許鈺林多了幾分清醒,聲音低了幾分,只對他道:“看著我,吸氣,放松。”

許鈺林眸光裏是如今已經變得愈發冷淡的兄長,他身上的雪松香是從樓蘭進供的,被他拉著的衣袍是象征著天下人愛戴的雪白。

那一刻,十幾年前的時光仿佛與此時重疊。

許鈺林輕闔著眸,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他第一次犯病時,被嚇得首次失了淡漠體統的裴寧辭。

耳邊是裴寧辭的聲音,幼時在心底留下的痕跡實在太重,他下意識跟著裴寧辭的話照做。

深吸氣,緩緩吐出,吸氣。

許鈺林身子的輕顫慢慢緩了下來,他的呼吸逐漸平穩,眼前的一片暗沈沈也再次映入了世界的色彩。

他看著裴寧辭左胸口的那個血印,很輕地喟了聲:“阿兄......”

裴寧辭微垂著眼瞼,低頭看他,瞧見許鈺林的面色一點點恢覆了血色。

他的那聲“嗯”在喉間醞釀良久,正要出聲時,許鈺林卻一點點松了捏著他衣袖的指尖。

許鈺林看著裴寧辭被他捏皺的衣角,片刻後挪開目光,借著裴寧辭的力起身後,退後半步輕輕拂開裴寧辭攙著他的手,低聲道:“這應當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喚你。”

他眸光清透,註視著裴寧辭,既沒有怨也沒有妒,只對他道了句:“祭司大人,好自為之。”

說罷,許鈺林轉身準備離開時,裴寧辭卻又驀得出了聲:“我會與她在一起。”

裴寧辭並未詢問許鈺林是否心悅李婧冉,僅僅是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

是一種告知。

告知許鈺林,不要再做無謂的事情了。

他裴寧辭想要的人和事,從未失手,許鈺林這些年來應當是清楚的。

更何況,許鈺林先前在刺激裴寧辭時也刻意說過:以裴寧辭的外貌,再加上李婧冉對他的偏愛,只要裴寧辭略使薄計,便足以近李婧冉的身。

他當時雖是心中憋了一口氣,當這句話也並不無道理。

若裴寧辭當真能放下身段去引誘李婧冉,想必總是比一般人要容易許多的。

裴寧辭向來清楚他的優勢,他也知曉自己生了副好容貌。

他是個能將一切利用到極致的人,包括自己的身邊人、包括天氣景象,自是也包括他的這身皮囊。

在裴寧辭眼裏,這些事情只有想和不想,而非能與不能。

盡管聽上去十分狂妄,但裴寧辭確實有這個資本說出這句話。

如今,裴寧辭對許鈺林說這句話時,雖內容像是挑釁,但語氣裏卻是不含起伏的。

就像他說的只是一句無傷大雅的事實,是囊中取物。

與其說裴寧辭是為了宣戰,倒不如說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讓許鈺林知情識趣地知難而退,莫要再多做梗阻。

許鈺林靜靜聽裴寧辭說完後,原本微垂的眸光輕緩地上移,直至毫無遮擋地望進裴寧辭的眼眸。

四目相對,許鈺林極輕地彎了下唇,帶著幾分嘲意,清清淡淡地回敬:“那便試試。”

試試看在感情方面,失去了大祭司這層身份帶來光環,他這位兄長究竟能使出怎樣的手段。

又是否當真能比得過他那般,惹她垂憐。

那一瞬,空氣仿佛都因兄弟二人間的靜默而變得凝固,風都不敢吹入這小巷。

兩人無聲對峙了片刻,半晌後裴寧辭看著面龐仍因方才舊疾覆發而帶著些許蒼白的許鈺林,眉目間縈著一絲不解:“你向來是不爭不搶的性子,為何此次偏生要與我針鋒相對?”

裴寧辭得承認,在這等繾綣情/事上,許鈺林興許的確比他更為嫻熟。

他先前在長公主府見過許鈺林在李婧冉面前的模樣。

溫順,柔軟,卻又勾人。

他分明只是溫和的淺笑,但眼角眉梢卻都平添幾分若有似無的引誘,眼神溫柔又纏綿,好似含著一汪碧波蕩漾的清泉。

許鈺林從小便懂得如何察言觀色,長大後分寸感更是把握得極強,他總是有本事用那種朦朦朧朧的輕紗拂過人的心尖,帶起一陣酥癢,卻偏又不直言。

只慢條斯理地將人心勾起來,再淺笑著輕輕放下,如此反覆來回便無端令人欲罷不能。

若許鈺林鐵了心要與他爭,這無疑會給裴寧辭添不少的亂,要是能用三言兩語消了許鈺林心頭的芥蒂,倒是事半功倍。

裴寧辭思忖著,究竟要如何說,才能打消許鈺林的這個念頭。

他罕見地斟酌了片刻,開口道:“我先前確然疏遠了你,娘逝世時也並未能盡長兄之責為你庇出一片天地。阿鈺,我知曉你心中有怨......”

“你多思了。”許鈺林首次打斷了裴寧辭的話,“我豈敢與祭司大人作對啊。”

裴寧辭斂了言辭,靜靜看著許鈺林,用目光詢問著許鈺林的原因,等待著他的下文。

微風輕拂,烏黑的發絲落在許鈺林瑩潤的臉龐,他只是坦然地註視著裴寧辭,彎唇溫聲道:“我心悅她,僅此而已。”

在冷風裏,許鈺林光風霽月地朝裴寧辭淺淺一笑,改口換成了種更直白的方式。

“祭司大人的心上人,我很喜歡。”

真不幸,他和裴寧辭真不愧是雙生子,平生第一次動情,竟都是為了同一個女子。

而更不幸的是,他喜歡的這個女子,恰恰喜歡他的阿兄。

但這也無妨,許鈺林很有耐心,他會如抽絲剝繭般,讓她從無數個細枝末節裏認識真正的裴寧辭,窺見他那聖潔的皮囊下究竟藏著怎樣的冷情與野心。

許鈺林如是想著,目光落在裴寧辭的衣襟,那裏由李婧冉親手捅出來的傷口處的血痕格外刺目。

他料想,她喜歡不了裴寧辭太久的。

他輕輕眨了下眼,隨後輕聲呢喃道:“這才只是個開始呢。”

許鈺林的目光緩緩上移,註視著裴寧辭,唇邊笑意加深,嗓音如春風拂湖畔般和煦:“祭司大人,請多保重。”

裴寧辭薄唇緊抿,金眸中是透心的涼意,淩厲的視線定定審判著許鈺林。

許鈺林了解裴寧辭的弱點,裴寧辭又何嘗不了解他?

昔日最親密的兄弟手足,最是了解往對方哪裏捅,是為最痛。

僵持的半晌中,兄弟二人懂得思緒都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顯然易見,他們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這輩子都不會狠下心來將對方親手害死。

裴寧辭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裝不知道風險地把許鈺林推進長公主府的火坑。

但當許鈺林在他面前舊疾覆發時,他的潛意識暴露了他。

裴寧辭成也規矩,敗也方圓。他曾經為了看起來像個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已經付出了太多,興許裴寧辭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確確實實把許鈺林當成了親人。

裴寧辭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許鈺林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跳說不了謊,他是憂心許鈺林的。

許鈺林自是更不用說,他狠話說盡,把關系劃分得一幹二凈,可是他心軟。

倘若裴寧辭當真出了事,他也絕無袖手旁觀的可能性。

可李婧冉就是一根哽在喉口的魚刺。

又或是說在更早以前,裴寧辭和許鈺林之間就已經生了那條不可彌補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

而從他們雙雙生出情愫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就註定了會站在對立面。

誠然,他們無法放任彼此去死,卻也均不會輕易讓步。

那就只有這麽僵持鬥爭著,永無休止。

撕破臉吧,左右也沒了逢場作戲的必要。

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兄友弟恭。

他們一溫一寒,一個眉眼彎彎地溫柔笑著,一個容貌冷淡神色寒涼,卻都心如明鏡。

裴寧辭薄唇緊抿,須臾後才冷漠地挪開視線,將先前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許鈺林,寒涼的嗓音冰凍刺骨。

“那便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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